第八十章 以後的以後
冬夜,整個大地蒙上一層白光。
這是幾日前的大雪。
在白茫茫的大地的映襯下,夜空中的繁星更加的明亮清晰。
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。
一隻手高高的舉起,虛空的一握。
手收回放到面前,鬆開,並沒有星星璀璨,隻有一團團白氣漂浮。
這是口鼻間呼出的熱氣,遇冷而化為白霧,白霧升騰,片刻凝結在眉毛鬍子上,星光山碎碎而亮。
「這星空真好看啊。
」
沙啞的聲音說道,伸出的手枕在腦後,積雪在身下發出咯吱的聲音。
星光下這個人穿著白皮襖,整個人躺在雪地裡與大地融為一體,如果不是那一雙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,就一時察覺不出來。
「是啊。
」
他的身邊響起說話聲,雪地起伏,呈現出七七八八的身影。
「難得看到這樣的星空。
」
「原來星星這麼漂亮。
」
「此時當吟詩一首。
」
「你淫啊。
」
「要是有酒就好了。
」
「再來一塊烤肉。
」
說笑聲亂亂的響起,讓這冰凍的寒夜變的幾分鮮活,就如同踏春賞雪,趁著著冬夜賞星空何嘗不也是一件風雅之事。
忽的适才那隻手再次舉起來,伴著這動作,說話聲戛然而至,天地間暫態陷入死靜。
這死靜中又忽的響起一陣得得聲,就好像憑空出現,暫態接近。
馬蹄揚起積雪,也露出其上包裹的獸皮。
正是這獸皮消去了馬蹄的聲響,直到近前才能察覺。
這是一行十幾人兵馬,星光下鎧甲盔帽,背後刀槍劍戟弓弩閃著寒光,縱然雪夜馬兒的速度也沒有絲毫的減弱,忽的中間的馬兒發出一聲嘶鳴,從地上直直的一柄長刀斬斷了馬的前蹄。
馬兒嘶鳴跌倒,其上的人也翻滾而下,不待那人來得及起身,一柄長刀已經將他斬的身首兩處。
血噴湧而出,暫態染紅了雪地。
整個隊伍都變得混亂,因為雪地上接連躍起人來,長刀短斧砍向這些騎兵。
胡語的喊叫,痛苦的嘶吼,馬兒的嘶鳴,原本一片清冷的大地變得喧鬧,但這喧鬧卻是帶著血肉橫飛。
一杆長槍刺穿了一個騎兵,將他整個人從馬上扯了下來,長槍跟著騎兵一同甩開,襲擊的男人已經暫態撿起一旁跌落的一柄闊刀,嚓啷一聲迴旋將身後襲來的鐮刀撞開。
但到底卻因為腳下微微一滑,被另一邊一個騎兵甩出的飛斧砍中了脖子,他大叫一聲人撲到在地一動不動,血染紅了地面和他的白袍,再次與大地融為一體。
戰鬥殘酷而短暫,一切似乎發生在一瞬間,又在慘烈中暫態結束,馬兒或者被殺或者逃散,隨著一柄長刀毫不猶豫的刺入傷者的胸口,哀嚎聲也暫態消失,天地間再次恢復了安靜。
星光依舊,隻是地上不復先前的雪白,而是到處都是鮮血屍體。
有金兵的,也有穿著白袍的男人。
大鬍子男人蹲在一個白袍男人身前,伸手撫上他的還睜著的雙眼。
「老大。
」
身後響起提醒的聲音。
大鬍子男人回過頭。
「我現在是不是越來越多愁善感了?
」他問道。
身後的男人們沒有人理會他,或者扯下金兵屍首上的兵器和衣袍靴子,或者趴在死去的馬匹身上大口大口的喝血。
「老大,快點吧,喝幾口走了。
」有人含糊說道。
大鬍子男人搖搖頭。
「人生的意義不光是吃喝啊。
」他說道,用手裡的刀一揮,割下一塊馬肉,血淋淋的就塞進了衣袍裡,「還有詩與遠方。
」
他說到這裡歪頭想了想。
「她應該是這樣說的吧,時間太久了,我都要忘了。
」
其他的男人們已經起身,隨便的擦了把嘴角的血跡。
「老大,你是不是多愁善感且不說,你是比以前話多了。
」一個男人說道。
「你是說我話癆嗎?
」大鬍子男人不悅的說道,「我這怎麼能是話癆呢,我們越來越北,連個人毛都看不到,好容易見了,還一口的胡語,我是怕時間久了我都不會說咱們的話了。
」
男人們都笑起來。
「老大你真是深謀遠慮。
」他們說道。
大鬍子男人眼睛裡溢出笑意,帶著滿臉的得意。
「那是。
」他說道,說罷一擺手,「今晚看了一把好柴吃個飽飯,我們走。
」
一眾人沒有停留,在星光之下的雪地裡向北疾奔,慢慢的身影與大地融為一體消失不見。
日光照亮大地的時候,這邊因為更多的兵馬馳來而重新變得喧鬧。
他們黝黑的帽盔,鮮紅的碎纓,身上更是雪一般相似的水銀鎧甲,一個個面容驕橫戾氣滿滿,正是皇城最精銳的騎兵。
看到這些散落的與雪凍在一起的死屍,他們憤怒的咆哮。
「又是這些砍柴人。
」
「怎麼又讓他們得手!
」
「我們的勇士難道如此廢物嗎?
」
「大人,他們沒有多少人了,大雪封山,他們連火撚子都沒有了,必死無疑。
」
「那樣死太便宜他們了,他們必須死在我們的手上,剝皮拆骨,為大皇帝報仇。
」
「勇士們,殺一個砍柴人,封官加爵。
」
伴著這喊聲,金兵們咆哮著向前而去,大地上亂雪飛揚。
........
.........
天地間似乎一切都被雪覆蓋,連山石樹木都不例外,整個天地都如同冰凍。
但偏偏在這冰凍之中一株雪白的蓮花盛開,好似這是一片湖水。
但事實上,這是陡峭的山崖。
一隻手伸過來,將這雪蓮摘下。
在雪蓮的映襯下,這隻手越發的紅腫,其上凍瘡遍佈,令人不忍睹目。
這一個摘雪蓮的動作對於這種凍傷的手來說很艱難,更不用說用手扒住雪覆蓋的石頭。
這個男人貼在光滑的懸崖上,身形繃緊,神情輕鬆,還慢慢的將雪蓮放到口鼻下嗅了嗅,越發憔悴的神情浮現幾分愜意。
「真香啊。
」他說道。
說完這句話,整個人猛地向下墜去,就好像再也支撐不住跌下去,但實際上他在懸崖上靈巧的攀附,最終安全的滑落到崖底。
「你們看。
」他舉著雪蓮對著四周散坐著的五個男人喊道,「漂亮吧。
」
五個男人看過來,雖然一個個神情憔悴嘴唇乾裂,但卻都浮現笑意。
「老大,你怎麼又對花草感興趣了,你該不會真的要變成小姑娘了吧?
」他們笑道。
「你們懂什麼,這是藥材。
」大鬍子男人說道,將這雪蓮小心的放進隨身的皮帶子裡,「有個傢夥正需要這個,等回去了拿給她,老子欠的債也就能還清了。
」
他嘀嘀咕咕的欠債什麼的,其他人並沒有在意,隻是聽到回去二字,眼中閃過一絲悵然。
還,回得去嗎?
雖然都是是抱著必死的心來的,但還是想要回去的吧。
幾人的視線看向大鬍子男人,看著他小心又歡喜的審視著裝了雪蓮的皮口袋,其實根本就沒有必要去摘懸崖的花,空浪費了本就不多的體力,但因為雪蓮而記掛的想念的人,卻能帶來心靈上的撫慰吧。
時時刻刻的惦記著想著,就好像這個人就在身邊一樣。
他們的笑容變得有些酸澀,但下一刻神情又凝重。
「金賊追來了。
」他們說道,人也從地上一躍而起。
手中已經沒有刀斧,隻有折下的樹枝打磨成的木棍。
但他們的神情沒有絲毫的畏懼,似乎手中握著的是精良的武器。
「那就再拉上幾個墊背的。
」大鬍子男人更是帶著幾分閒散說道,活動了下手腳,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,「幹活吧。
」
隨著他的話,五人分別向山石後隱藏而去。
大鬍子男人獨立在原地,神情閃過一絲悵然,低頭看了看腰裡的皮口袋。
「可惜了,你這個沒福氣的女人,這麼好的東西你是拿不到了。
」他低聲說道,下一刻擡起頭神情恢復了不羈,將手中的長棍一甩,等待山口騎兵的沖來。
外邊的聲響越來越大,但卻遲遲沒有兵馬沖進來,這讓在場等候伏擊的幾人神情幾分不解。
「莫非不打算再來戰,隻是等著困死我們?
」一個男人說道。
「這些孫子膽怯如此?
」另一個皺眉說道。
大鬍子男人豎耳聽著,忽的神情一變。
「不對,好像,有周語。
」他說道。
不過有周語也不奇怪,這些金兵也曾經用周語誘惑過他們。
「不,這次,是真的,而且很多人。
」大鬍子男人說道,他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。
這顫抖不是因為害怕,而是因為某些猜測。
某些不可能的猜測。
其他人也神情變得複雜,似乎想要激動但又怕因為這激動毀了心智。
他們從來不給自己希望,因為一旦有了希望,希望破滅的時候就徹底喪失了意志,沒救了。
他們保持著戒備藏在石頭後,直到耳邊忽的轟的一聲,緊接著地動山搖。
「我日,這不是青山軍的....」大鬍子男喊道。
但他剛要一躍而起,就聽得頭頂嘩啦作響,緊接著大雪夾雜著山石滾落。
而躲在山石後的其他人更沒來得及動作,滾落的雪暫態將這些人掩埋。
嘩啦一聲山谷陷入安靜。
而山谷外則喧囂聲廝殺聲更響亮,不知道過了多久,一切也歸於平靜,緊接馬蹄聲由遠及近,一點點一片片充斥了整個山谷。
「沒人啊。
」有男聲說道,帶著幾分訝異,「難道已經撐不住死了?
」
但下一刻,一隻手猛地從雪下伸出,緊接著一個頭甩著雪鑽出來。
「我去!
」
沙啞又憤怒的聲音蓋過了馬蹄聲,響徹山谷。
「我們沒死在金人手裡,被大雪壓死了,這可真成了大笑話了!
」
而隨著他的動作,其他的地方有人掙出來,呸呸吐著雪晃著頭,但他們的神情都滿是不可置信的狂喜。
不過先前的大鬍子男人依舊憤怒的看向圍過來的人馬。
「我說你們誰手下的?
怎麼這麼蠢啊?
」
他擡起頭,甩開了臉上的雪,也看清了近前的人馬,然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眼前的人馬散開,一個女子出現在視線裡。
她並沒有穿著鎧甲,而是裹著厚厚的紅鬥篷,白絨絨的帽子幾乎遮住了她的小臉。
她也正看著半個人還埋在雪裡的大鬍子男人,她看的很認真,一寸一寸一點一點的掃過他的頭臉,然後眉頭微微皺起。
「朱瓚。
」她說道,「你怎麼變的這麼醜了?
」
朱瓚大怒,頓時從雪裡跳了出來。
「你這女人眼有毛病。
」他喊道,「這世上哪有比我更好看的人。
」
他跳出來,伸手拍打身上的雪,又胡亂的抹臉。
「來來,你好好看看,我這樣玉樹臨風....」
他的話沒說完,君小姐已經跳下馬撲過來,張開手一躍抱住了他的脖子。
她的動作太突然,朱瓚被撲的一個踉蹌差點跌倒。
「喂你別以為你這樣,剛才的話就算了。
」他喊道,「你起來好好看看,我哪裡醜了?
」
話雖然這樣說,卻半點沒有推開身前的人,而是伸手抱住。
「你好好看看。
」他再次說道。
君小姐緊緊抱住他的脖子,在他的肩頭重重的點頭。
「我好好看看。
」她說道。
朱瓚沒有再說話,隻是將她用力的抱緊,不知道是因為身子凍的僵硬還是不熟練,動作還是有些僵硬。
當初應該多抱幾次練習一下的,他心裡想道。
...........
............
春暖花開的時候,這個山谷裡變得更加漂亮,但此時氣氛卻有些緊張。
一群男人神情悲戚又擔心的看著面前的女孩子。
這女孩子正被一個婦人帶到一座墓前。
女孩子似乎被驚嚇到了,站在那裡一動不動。
「汗青。
」蕭嬸子撫著她的肩頭,將聲音放輕柔,「你父親的事,是我讓九齡瞞著你的,你....」
趙汗青擡手握住蕭嬸子的手。
「娘,我想單獨在這裡待一會兒。
」
蕭嬸子神情略一遲疑,還是點點頭答應了。
她轉過身擺手示意大家都離開。
「大嫂,這樣行嗎?
」夏勇有些擔心的低聲說道,「妞妞一路上興高采烈就等著見大哥,結果...」
蕭嬸子輕歎口氣。
「我相信她能理解。
」她說道。
忽的夏嫂子低呼一聲。
「哎呀,妞妞拿起刀子了。
」她說道。
這話嚇了大家一跳,眾人停下腳看過去,果然見趙汗青在墓前舉起了一把長刀。
大家尚未反應過來,就看到她揮動長刀,舞出一片刀光。
眾人愣了下,這...好像不是要自傷,而是....
趙汗青很快收起長刀,又從一旁拿起弓弩,一言不發的十箭連發射在不遠處的大樹幹上。
這還沒完,在眾人呆呆的注視下,她輪番展示了長槍,鐮刀。
「原來她是想給她爹看看她有多厲害。
」蕭嬸子眼中有淚光閃閃。
眾人也都鬆口氣,而墓前的趙汗青也吐了口氣,將盾甲和長槍扔到一旁,在墓前半蹲下來,看著墓碑上趙志宜三字。
「哎,爹,你看到了沒,我沒有丟你的臉吧?
」她說道,揚眉帶著幾分興緻勃勃,哪裡有半點的傷心,「我夠厲害吧?
有沒有青出藍勝於藍?
」
墓碑上的字並不能回答她,她靜靜的看了一刻,又從懷裡拿出三根紙裹著的香一般的東西。
「這個,是九齡姐姐讓我捎給你的。
」她看著手裡的東西,用火撚子點著。
一股煙冒出,且異香散開。
趙汗青一臉古怪的審視著手裡的三根短香,很顯然她也好奇。
「九齡姐姐說,這是你手劄裡提起過的什麼煙。
」她說道,「她說你也沒寫的太詳細,她試著做了,不知道對不對。
」
她越聞越好奇,乾脆試探著放到嘴邊,用力的吸了下,頓時嗆的連聲咳嗽,蹲坐在地上,吐著舌頭眼淚都冒出來了。
「真是可怕。
」她說道,「怪不得你說能再吸一口就死了。
」
她說著將這三根短香插在墓前,靜靜的看了一刻。
「爹,你是很厲害,但,九齡姐比你更厲害。
」她忽的說道。
說出這句話似乎怕被眼前的人打似的跳了起來向後退去。
她眼中帶著幾分小得意,慢慢的一步一步退開,最終轉過身一臉笑的向蕭嬸子跑去。
在她身後,墓碑前三根短香冒著嫋嫋的煙,隨風舞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