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章 永寧
正如孟友德所想,姜梨的這份考卷,果然是傳到了宮中。
禦書房,年輕男子從裡走了出來,門前的蘇公公躬身將他送出門外,瞧著他離開的身影感嘆,不過二十出頭,一朝中第,短短一年時間便爬到如此位置,果真是順風順水,後生可畏。
這年輕人不是別人,正是當今的中書舍郎沈玉容。
洪孝帝眼下十分喜愛沈玉容,時常與他談論時事,甚至有人說,洪孝帝有心想要沈玉容進內閣,當做未來的首輔,姜元柏的接班人培養。
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,但並不妨礙現在就有人巴結。
沈玉容穿過禦花園,往外頭走時,卻在長廊處遇著了一人。
永寧公主正在花園石桌前小憩,瞧見他,便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來,道:“沈大人。
”
正是夏日,禦花園樹蔭繁密,幽風涼爽,從樹葉間隙灑下的一絲金線,恰好照亮了她一半臉頰。
端的是富貴明麗,隻覺得那皮膚也是上好的羊脂玉,想讓人摸上一摸。
分明是眉眼上挑,驕矜的樣貌,卻是做溫柔小意姿態,喚的禮貌端莊。
沈玉容拱手行禮:“公主殿下。
”
“你方才從皇兄那裡出來,是說了什麼事呢?
”永寧公主拿薄薄的紗扇輕搖,嘴唇塗了大紅的口脂,豐潤飽滿,嬌豔欲滴。
沈玉容移開目光,道:“陛下聽聞昨日校考紅榜已出,國子監榜首和明義堂榜首花落兩家,與下官談論此事。
”
“哦?
”永寧公主訝然的瞧著他,語氣帶著些撒嬌的爛漫,又像是誘人,道:“此事本宮也聽說了。
聽聞明義堂的榜首是姜家二小姐,當年被逐出姜家在庵堂裡呆了八年,此次回京不過月餘,入明義堂更是不過十日。
卻在此番奪魁。
”她嫣然一笑,“果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女呢,聽說更是寫的一手好字,本宮沒有親眼見過,沈大人以為如何?
”
沈玉容一怔,垂首道:“下官亦沒見過。
”
“呵,”永寧公主又輕輕笑了一聲,“原本以為這樣的事,沈大人一定要去見一見的,沒想到沈大人倒是不感興趣,大約沈大人見慣了才女,更愛紅粉脂色?
”最後一句,話裡帶了輕佻的勾引。
沈玉容退後一步,道:“公主慎言。
”
“瞧把你嚇的。
”永寧公主眸中閃過一絲不悅,隨即飛快的隱沒,嗔怪道:“我的人都在外面守著,我與你說話也無人聽見。
這些日子許久不見,你有沒有想我?
”
越發的肆意起來。
沈玉容微垂著腦袋,幾不可見的點了一下頭。
便是這輕輕的一下頭,頓時令永寧公主喜笑顏開。
她甚至伸手去撫沈玉容的手,一邊笑道:“我便知道,你也是唸著我的,隻是近來瑣事太多,我倒不好來找你。
明日明義堂校驗下三門,不若你我都去觀看,看畢後……”尾音消失在曖昧裡。
沈玉容任由她拉著手,面上神色緩和幾分,輕聲道:“公主……”
“我早就說過,無人時候,你當喚我永寧。
”永寧公主癡迷的看著他俊朗的眉眼,從她第一次見到沈玉容開始,她就愛上沈玉容。
這般年輕俊朗的男子,識的政事,做的華章。
見他在高頭大馬上策馬遊街時,她就芳心遺落,再也收不回來。
隻可惜,使君有婦,不過,到底不是什麼大事。
她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,而他的妻子,隻是個小吏的女兒,縱然才貌雙絕,也是低賤如螻蟻。
所以她殺了她。
永寧公主曉得,沈玉容的心裡,不是沒有薛芳菲的。
薛芳菲生了一張好皮相,又有才女之名,和沈玉容又有多年夫妻情分。
沈玉容尚且有餘情,永寧公主卻容不得他心裡半絲不屬於自己。
對於薛芳菲,她不僅要她的命,還要她的名聲、尊嚴,要她一無所有的死去,以最狼狽的姿態。
誰讓她佔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呢?
自己到底是贏家。
沈玉容沒有在禦花園裡多呆,畢竟宮中耳目眾多,雖有永寧公主的人守著,到底怕出什麼意外。
薛芳菲死了還未半年,若是傳出了和永寧公主有染,怕是堵不住悠悠眾口。
永寧公主隻得戀戀不捨的看著沈玉容的背影消失。
樹蔭下便是又無人了,永寧公主想著,隔三差五,自己到宮裡,表面是和劉太妃說話,實則是為了瞧一眼心上人,這般艱難。
薛芳菲都已經死了,自己卻還是不能和他日日耳鬢廝磨,無法光明正大,反而像是對偷情的人。
想著想著,不由得哀婉起來。
“廝守難呀……”她長長的嘆了口氣。
忽而又想起明日校驗過後,又能與沈玉容有片刻的歡愉,永寧公主的眉梢就染上一層喜色。
雖然對於這些有才華的女子,她一向不怎麼喜歡,隻因為這會令她想到薛芳菲。
說起來,當初薛芳菲的字也是燕京一絕,隻是薛芳菲寫的是簪花小楷,姜二小姐字形卻肖似男子。
才女代代出,薛芳菲到底已經死了。
……
芳菲苑裡,白雪看著姜梨正在練字,琢磨了一會兒,道:“姑娘的字寫得真真大氣。
”
“大氣”,已經是白雪能想到的最文縐縐的詞了。
“是呢是呢,”端茶的明月過來掃了一眼,笑道:“和其他姑娘的字兒都不一樣。
”
姜梨笑了笑。
她是薛芳菲的時候,前半生在桐鄉,字跡龍飛鳳舞,是學薛昭的豪氣。
後半生到了燕京,卻開始改寫簪花小楷。
不為別的,就因為燕京城的夫人小姐們都這樣寫,為了不讓自己顯得特立獨行,更快的融進這裡的貴人圈。
她放棄了自己喜歡的,包括寫字的習慣。
就連沈玉容,大約都以為她擅長簪花小楷。
但今非昔比,簪花小楷固然娟秀,但身為女子,在世上行走本來就比男子更為艱難,隻因世人待男子寬厚,待女子嚴苛。
既然如此,不靠天不靠地,靠自己就好。
倘若將自己當做男兒,自然也能扛得起事實無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