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章 中元節
一連四五日,禾晏都沒去演武場練習。
她自己其實幷未將腿上的傷放在心上,但那位涼州衛的醫女沈暮雪姑娘每日雷打不動的來給她送藥,還再三囑咐她不可劇烈活動。
洪山也在一邊起哄:「你就聽人醫女的吧,你要是再給折騰壞了,等到了爭旗的日子拿不著第一,進不了前鋒營,到時候可別哭。
」
禾晏想著想著,遂作罷,也不急於一日兩日。
不過這些日子,隻要下了演武場,她的屋子基本都是滿滿當當,來看她的人絡繹不絕。
常有人來探病,今日江蛟送幾個酸的發澀的李子過來,明日黃雄拿一串烤糊了的烤鵪子過來,最讓人無言的是王霸,他自己拉不下臉來,就讓他同屋的新兵送來半個啃過的幹饃,一看就是從旁人手中掠奪來的戰利品。
他還真是把軍營當成自家山頭。
梁教頭來了兩次,兩次都看見被簇擁在人群中滿面春風的禾晏,瞧一瞧她桌上推擠如山的吃的,酸溜溜的扔下一句:「喲,小日子過得不錯嘛」又走了,禾晏也很無奈。
就這麽吵吵鬧鬧,等禾晏手肘上的傷結痂結的七七八八,腿也可以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時候,已經過了七八日,離爭旗的日子越來越近了。
這一日,太陽未落山時,洪山他們便回來了。
禾晏詫異,問道:「還不到下演武場的時候,你們怎麽就散了?
」
「今日是七月十四,中元節,」小麥搶先回答,「總教頭讓我們早些下武場,吃過飯去河邊放水燈祭拜祖先。
」
「這涼州衛還不錯,竟還給時間讓人祭拜祖先親人的。
」洪山感嘆。
禾晏一笑,心道這本就是軍營之中的傳統。
她當年在撫越軍時,每年中元節,駐守地的地方官府還會教人設立道場,專門祭拜在戰爭中陣亡的軍士。
如今涼州衛背山靠江,是很方便放水燈。
「我和大哥要去替爹娘放水燈,」小麥說起死去的爹娘,倒是不見傷感,隻有一點淡淡的悵惘,大概爹娘走的太早,記憶已經很淡了,他問洪山:「山哥要去祭拜嗎?
」
「去,我娘走得早,我去給我娘放一盞。
」
幾人不約而同的看向禾晏:「阿禾哥去不去啊?
」
這裡頭,禾晏的身份大概是最神秘的,她不愛同小麥他們說起家中的事,洪山也隻知道禾晏是家道中落走投無路才來投軍的,但看她之前在演武場上飛揚自信的模樣,又覺得禾晏幷非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。
「我?
我也去。
」禾晏垂眸,聲音低下去,「我也有要祭拜的人。
」
小麥他們察覺出氣氛的不對,不敢追問,當即將話頭岔開,說起輕鬆些的事情了。
等用過晚飯,太陽徹底落山,月光從遮蔽的烏雲中漫出來時,涼州衛的新兵們幾乎都出來了。
水燈是要自己折的,紙都在堆在演武場的幾個大籮筐裡。
禾晏也去拿了一張,她不太擅長做這些手工的事,還是小麥看見,三五下替她折成一朵蓮燈的形狀,又將短白蠟燭滴在蓮燈中心,遞給禾晏:「做好了!
」
「多謝。
」禾晏贊道,「你手真巧。
」
小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:「以前中元節的時候,和大哥折了好多花燈拿去賣,折習慣了。
如果紙再大些,我能折個更漂亮更大的!
」
石頭敲了下他的頭,不贊同的道:「這可不是你顯擺的時候。
」
小麥吐了吐舌頭,拿著手裡的水燈往五鹿河邊跑:「我先去放燈啦,阿禾哥你們快點!
」
立秋過後,涼州的天氣到了夜裡,越發涼爽,早上的時候下過一場雨,涼氣都未散,山上的密林生出清涼霜露,月明星稀,將江水照的瑩白。
江邊早已擠滿了來祭拜祖先的人,燭火晃動,如萬點銀花照遍大江,映出跳動的火苗。
火紅蓮花載著祭拜之人的思念飄向遠方,在水天相接的地方變成一個璀璨的光點,漸漸地消失了。
「在這裡就行了,阿禾哥……」小麥轉過身,一楞,「阿禾哥呢?
」
洪山和石頭面面相覷,「不知道啊,剛剛還在這兒。
」
江邊最靠裡的一處地方,禾晏坐在石頭上,這裡不是最開闊的地方,因此沒幾個人在這裡放燈。
禾晏默默看著手裡的蓮燈,心中酸澀難以言喻。
忽然間就想起賀宛如將她溺死在水中的前一刻,對她道:「您是懷孕了。
」
那一刻,她其實是欣喜多過茫然的。
隻是這欣喜還沒持續到片刻,便同她、她未出世的孩子,一同沉沒在許家的池塘裡了。
禾晏一直覺得,她上輩子,從沒對不起誰,對禾家,對禾如非,對許之恒,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,可唯一愧疚的,無非是她腹中的骨肉。
她給予了他生命,還未帶他來到世上,便又因爲自己的原因,扼殺了這個可能。
或許是她做武將時,死在她手下的人太多,造就無數殺孽,上天才會如此懲罰她。
可懲罰自己是應當,何必懲罰在無辜稚兒身上?
她甚至不知道生在她腹中的,是位小姑娘,還是小男孩,便就此夭折。
禾晏掏出火摺子,火摺子的火星濺了一點在蠟燭上,瞬間便將燭火點燃。
水燈在她手中緩緩綻開,火光映在她的眼中,成就成一團小小的火苗,似乎有眼淚要掉下來,飛快地被模糊了。
「對不起,」她低聲的,難過的道:「你我母子,今生沒有緣分,若有來世,你定要投生到一個好人家,一生喜樂無憂,千萬莫要再遇到我。
」
「我也……」她把水燈放進江水中,「會替你報仇的。
」
江水潺潺,溫柔的裹著那盞小小水燈往前去了,禾晏盯著它,一直飄搖到同無數光點匯在一處,再也分不出誰是誰,才收回目光,揉了揉眼睛。
「禾大哥,沒想到你在這裡!
」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,「好巧,你也來放水燈啊!
」
禾晏轉過身,就見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懷中抱著一把燈,高高興興的朝她走來,正是程鯉素。
他衣裳整潔簇新,走到禾晏身邊時,小心翼翼的提起袍角,生怕被江水濺到,將懷中抱著的一大把水燈分給禾晏一把。
禾晏問:「……你這是要放的水燈?
」
「是啊!
」
「怎麽這麽多?
」禾晏無言以對。
「我本來沒這麽多可以放的,我們程家的祖先我也不認識。
不過我想我舅舅今日不會來,我就代替他也放一下吧,這是我舅祖母的,這是我舅祖父的,這是我……」
他一一數來,倒是不見半分憂傷之色,興高采烈的讓人誤以爲他放的是元宵花燈,而不是中元水燈。
「等等,」禾晏打斷了他的話,「你幹嘛代替你舅舅放?
他自己不能來嗎?
」
「這麽多人,他才不會來。
」程鯉素嘆了口氣,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樣,搖頭道:「我來就我來吧,誰叫他是我舅舅呢。
」
禾晏看的有些好笑,方才因往事出現的痛苦倒是被衝淡不少。
程鯉素這孩子雖然腦子好像比尋常人少兩根筋,對於放水燈此事,倒還是十分認真的。
他一盞一盞的點燃手中水燈,鄭重其事的將它們放入江水之中,還萬分緊張的祈禱不要被風吹滅,也不要被浪打翻,所幸的是都很順利,水燈漸漸地飄向了遠方。
程鯉素放完最後一盞燈,鬆了口氣,從懷中掏出一方粗布墊在石頭上,這才坐了上去。
「涼州衛晚上還挺涼快的,」他嘟囔道,「前些日子可熱到我了,我長這麽大,還從未過過這樣的炎暑。
」
禾晏心中失笑,程鯉素過去在朔京,程家夏日必然有消暑的冰塊,日日待在府中,太陽也曬不著,當然不如涼州衛難熬。
她道:「既然如此,你何必跟你舅舅一道來涼州吃苦?
」
「沒辦法,」程鯉素兩手一攤,「我若不跟我舅舅出來,就要定親了。
」
禾晏一愣:「什麽?
」
「告訴你一個秘密,我是逃婚出來的。
」程鯉素撇嘴,「我還小,哪能定親呢?
況且我又不喜歡她,我就跑了。
」
禾晏:「……」這孩子還真是直來直往,不過更令禾晏意外的是,肖玨居然會答應帶上程鯉素,他就不怕程家人對他生出不滿,畢竟私自拐走人家的小少爺,還幫著小少爺逃婚,縱然是親戚,隻怕心中也會生出嫌隙。
「你和肖都督的感情,倒很好。
」禾晏斟酌著詞句道。
「還可以吧,」程鯉素得意極了:「都是我主動纏著他的。
」
禾晏感到匪夷所思,「你舅舅性子這麽糟糕,你居然還能主動湊過去?
」了不起了不起,誰說程鯉素是「廢物公子」的,這等忍辱負重,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。
「我舅舅很厲害的,小時候若不是他,說不準還沒現在的我。
」
許是今夜月色很好,程鯉素說起往事來,竟也興緻勃勃。
程鯉素的母親程夫人,其實同肖玨的母親年紀差不了幾歲。
因此肖玨出生時,程夫人早已出嫁了,而程鯉素同肖玨雖然差著輩分,其實年紀差亦不是很大。
程家和肖家走動的雖不算頻繁,但也絕對不冷淡,不過小時候的程鯉素,其實沒怎麽見過肖玨,大多時候,他見到大舅舅肖璟的時間比較多。
肖仲武有兩個兒子,肖大公子肖璟幼時身體羸弱,不宜練武,等後來養好身子後,已經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。
而肖夫人也幷不希望肖璟從戎,肖璟便走了文官的路子。
等肖玨生下來後,肖仲武便格外關注這一個兒子。
肖玨幷沒有辜負肖仲武的期望,幼年時便已經展露過人天資。
肖仲武將肖玨帶到山裡,由四位高士親自教導。
至於是在什麽山,何人高士,程鯉素也不甚清楚。
總歸一年到頭可能隻見得的到一次,有時候一次都見不到。
肖玨十四歲後,下山回到朔京,進入賢昌館,同朔京的勛貴子弟一同習文武科。
那一年程鯉素九歲,同好友在中秋節出去遊玩的時候被拐子擄走。
他這個年紀,按理說拐子都嫌太大了,可他生的實在秀氣精緻,跟個年畫上的銀娃娃似的,拐子就拐了他出城去,程鯉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,躲在馬車中瑟瑟發抖。
他醒了就哭,含淚吃點東西又睡,睡睡醒醒也不知過了多久,馬車外傳來厮殺的聲音,程鯉素被顛簸的鼻青臉腫,呼天搶地的時候,車停了下來。
他忙不疊的掀開馬車簾子爬了出去,就看見倒了一地的死人,皆是一劍封喉。
擄走他的拐子幷不止一人,統共幾十人,被擄走的小孩子都被捆著塞在馬車中,此刻有的跌落出來,有的還在馬車裡,一群人嚎哭不止。
一片混亂中,程鯉素顫巍巍的往外爬,便碰到一絲雪白的袍角。
他擡起頭往上看,見一銀冠白袍的俊美少年立於身前,手持長劍,劍如霜雪,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。
血色艶麗,竟不及這少年唇色嫣紅,他神情平靜,視綫落在他身上。
這當是很兇的一幅畫,可程鯉素莫名竟覺出幾分安心,他抖抖索索的去抱少年的腿,學著自己母親同人講話時的腔調狗腿的諂媚,「敢、敢問大俠姓甚名誰,家住何方,我乃右司直郎府上小少爺,你救了我,我們府上必然重重有賞。
」
那少年嘴角抽了抽,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,一雙清眸毫無漣漪,冷淡道:「我是你舅舅。
」
「我那時才知道,他就是我那個老是見不到的小舅舅。
」程鯉素托腮看著月亮,「我當時就想,這個小舅舅,真是好厲害啊。
」
肖玨救了他,也救了那些被拐子拐走的幼兒。
程鯉素覺得有這麽一個舅舅,與有榮焉,便想要粘著他。
可肖玨幷不太喜歡這個小外甥,把他送回程家後,便再也沒有來看過他一次。
程鯉素給他下帖子請他來府上做客,肖玨一次也沒來過。
況且肖玨也很忙,程鯉素見到肖玨的時候,其實寥寥無幾。
禾晏想到程鯉素描述的那個畫面,莫名想笑。
想來肖玨有這麽一個外甥,也實在無奈。
「那你們後來,是如何親近起來的?
」禾晏問。
如果隻是一場救命之恩,如程鯉素所說,幷未對他們的關係造成多大改善,那必然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,這對舅甥如今才能一起來到涼州衛。
「其實我們程家,包括我娘,還有認識肖家的親朋好友,都不太喜歡舅舅。
」程鯉素道:「他們更喜歡大舅舅。
」
肖家兩位公子都生的大魏萬裡挑一,肖大公子肖璟亦是生了一副好容貌,公子如玉,謙虛清朗,單從性情方面來說,同肖璟相處定然更舒適,可也不至於不喜歡肖玨。
「爲什麽?
」禾晏就問,「肖都督不是救了你的性命,就算對救命恩人,你娘也斷然不會不喜歡他吧。
」
「話是如此,但舅舅和我們親戚見面的時間,實在是太少了,大家對他也不瞭解。
」
肖玨十四歲之前,都極少在朔京,十四歲之後,又進了賢昌館,別說是親戚朋友,就連肖夫人都同這個兒子不怎麽親近。
程鯉素就知道有好幾次,肖夫人同自己母親說話,言談間都是犯愁,不知如何與這個小兒子相處。
既不如何瞭解,自然看人便帶了諸多偏見。
肖玨本就懶淡不愛與人交往,和他溫朗如玉的哥哥一比,對比更加鮮明。
不過正如禾晏所說,這還算不上不喜歡,真正的不喜歡,當是從肖仲武死在鳴水一戰之後。
肖仲武的死來的突然,對肖家來說是莫大的打擊。
肖夫人從未經歷過風雨摧折,一生以夫爲天,肖仲武死後,肖夫人趁人不備,自己懸梁自盡,跟隨夫君而去,隻留下了兩個兒子。
肖家的兩位公子肖璟和肖玨,肖璟悲慟欲絕,而肖玨,一滴眼淚都沒流。
將軍夫婦下葬過後,肖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金鑾殿陳情,要將南府兵的兵權握在掌心。
肖夫人的頭七都沒過,他就帶著南府兵去平南蠻之亂。
當日肖仲武就是死在南蠻之戰中,有人說他是爲父報仇,也有人說他是急功近利。
無論是對於父親的身隕,還是母親的殉情,肖玨都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難過。
於是冷漠無情,心硬如鐵這個標誌,就此印在他身上。
京城中少了金尊玉貴的肖二公子,旁人隻能從戰場上傳回來的隻言片語得知肖玨的近況。
傳言他少年殺將,死在他劍下的人不計其數,更爲人嚴苛,絲毫不近人情。
「你有沒有聽過趙諾?
」程鯉素問。
禾晏隱隱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,卻不知到底在哪裡聽過,就搖頭道:「不知。
」
「趙諾乃當今戶部尚書的嫡長子,曾任荊州節度使。
」程鯉素說到此處,神情黯然下去,「事實上,程家、以及肖家親朋對舅舅的誤解一事,便是因此人而起。
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