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 當時明月
在未去賢昌館進學之前,禾晏一直覺得,自己很不錯。
在進去賢昌館後,禾晏的每一日,都在懷疑自己的道路上又進了一步。
賢昌館進學的,全都是勛貴家的子弟。
不僅有錢有權,還家族底蘊豐厚,這樣的人家,暴發戶或者靠承爵來度日的人家,是不可能相比的。
若非當初禾元亮同師保有了私交,也不能走了後門將禾晏給塞下來。
一方面,禾晏對自己能進賢昌館十分高興,一方面,她又對自己在賢昌館的每一日充滿痛苦。
原因無他,實在是因爲比起這裡的孩子們,她的成績實在是有點慘不忍睹。
禾家在外頭教養她用男子的禮儀和行事,但關於內裡的東西,她又幷沒有學到多少。
剛到賢昌館,一問三不知,經常鬧笑話,先生都無可奈何。
若說文科方面還好些,她多看幾次,多背幾遍,講學的時候認真聽,也能勉勉強強混個中等。
但到了武科,實在是一敗塗地。
禾晏小時候起,就偷偷溜去後山幫和尚挑水練手勁,她自認如今也是像模像樣,結果第一次在賢昌館裡做武科校驗,就成了賢昌館的奇景。
「弓、刀、石」沒有一樣合格,馳馬從馬上摔下來,發箭箭箭不中,連先生都搖頭嘆息,周圍的少年們指著她大笑不止,有人道:「禾如非,你不會是個女子吧?
你怎麽什麽都不會?
你平常在家是在學綉花嗎?
」
禾晏慌慌張張從地上站起來,拍了拍身上的塵土,心裡想,不行,再這樣下去會被發現身份的,在發現身份之前會被禾大夫人接回去,就又得在家裡憋著。
還是勤學苦練,這樣才能安全的在賢昌館一直待下去。
於是禾晏開始了「勤學苦練」之路。
鑿壁偷光沒有,囊螢映雪也沒有,聞鶏起舞是有的,懸梁刺股也是有的。
禾晏經常一邊在心裡駡一邊練,練字、練騎馬、練射箭、也練刀。
她費盡心機,也隻能在尾巴邊緣掙紮,於是那些不必努力,也能輕鬆拔得頭籌的天之驕子,就顯得格外刺眼。
肖玨就是其中一個,還是最討厭的一個。
這個少年生的如擲果潘郎,如琢如磨,家境這般優越,集萬千寵愛於一身,這也便罷了,他每日踩著點進學,還經常遲到,有時候早早的就離開,平日裡也沒見他多用心,每每文科武科,都是第一,雷打不動。
禾晏很困惑,上天已經給了他美貌和尊貴的地位,爲何還要多此一舉給他智慧呢?
就不能分一點給自己嗎?
上天沒有回答禾晏,她隻能含淚將勤補拙。
漸漸地,禾晏的「刀、馬、弓」開始有了成效,雖然比不上那些自小在家中父兄陪伴下接觸的少年,也不至於次次都倒數第一,有時候爭取爭取,還能爭取個倒數第三。
禾晏自覺滿意,努力,還是有收穫的。
賢昌館到了後面,武科裡會在兵器裡分一分,禾晏在刀劍中選了劍,不是爲了別的,隻是覺得劍比刀輕巧一些,揮動起來不至於那麽吃力。
然而她的劍術也是一塌糊塗。
禾家沒有單獨爲她請過武先生在府裡教過,禾晏一點根基都不會,連馬步都紮的歪歪斜斜。
賢昌館的劍術先生對她也幷沒有報以太大的希望,隻要看著像副樣子就行,能不能禦敵,且再說吧。
哪家公子出門不帶幾個侍從,真要有危險,侍從上就是了。
禾晏卻覺得這樣不行。
她既然選了,就當將劍練好。
學子們一月隻有兩日可回家,其餘時間都住在賢昌館內。
她在夜裡偷偷摸黑溜出來,跑到學館院子裡練劍。
學館修築清雅,月色好的時候,風吹動竹林沙沙作響,一片翠色蜿蜒,有月有竹柏,池塘裡紅鯉擺尾,仿佛天上人間,畫中仙境。
高人在此練劍,隻等天下異動,逢亂必出。
禾晏練的挺高興,如果忽略她蹩腳的劍術以外。
不小心把衣服削掉了一角,不小心被劍鞘打到了頭,不小心絆了一跤,不小心……
她聽到一聲輕笑。
夜色裡,這輕笑來的莫名,禾晏緊張的爬起來,莫不是見鬼了?
她見小院的石凳上,不知何時坐了一人,白袍錦靴,眉目明麗,正是那名被老天爺眷顧的天之驕子,肖玨。
肖玨低頭看她,她把手背在後面,把污迹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,一臉鎮定道:「你在這裡做什麽?
」
「看你練劍。
」少年懶洋洋答道。
「有、有什麽好看的?
」她鼓起勇氣回答。
她一向不愛同賢昌館裡的少年們說話,他們不喜歡她,還總是欺負她。
肖玨看了她一會兒,突然站起身,她猝不及防間,少年已經到了眼前。
她是女孩子,生的總不如男孩子高,便隻能堪堪達到少年胸前。
她擡起頭,能看到對方清晰的下頷綫,和那雙漂亮的,如秋水一般溫柔微涼的眸子。
「我隻是意外……」少年輕輕勾了勾唇角,他本就生的英姿秀麗,一笑,將滿院清涼夜色都比了下去,比月光動人,然而吐出的話語卻帶著嘲意,「竟有人這般努力,還是個弱鶏。
」
禾晏:「……」
她搡了肖玨一把,撿起劍跑了,心中憤憤,老天爺是公平的,給了這少年美貌才華和家世,偏偏沒給他一副好心腸。
這人忒討厭!
這之後,禾晏仍舊每晚偷溜到院子裡去練劍,她想的簡單,勤能補拙,努力總比不努力好。
不過令她氣憤的是,自那天起,肖玨竟也每夜跟著出來。
她練劍,他就坐在石凳上就著燭火看書飲茶,她摔得鼻青臉腫,衣裳削壞了好幾件,他明月清風,姿態優雅,好整以暇的看她出醜。
她依舊努力的維持倒數第一到倒數第三的衝刺,他不費吹灰之力,樣樣頂尖。
努力的依舊努力,輕鬆的依舊輕鬆,春去秋來,寒來暑往,少年已長成青年,少女已換了臉龐。
白雲蒼狗,滄海桑田,不變的,唯有賢昌館裡的夜色,和後院竹梢的三更彎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