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男生 武俠仙俠 赤心巡天

《赤心巡天》2540~2541

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1169 2024-12-13 23:21

  第2540章 世尊太遠,日暮太近

  “我所知者,世尊有教無類,所求衆生平等。

  姜望歎道:“我所見者,是觀衍前輩。

  觀衍前輩的慈悲,姜望是早有所知的。

  隻是森海源界那裏,森海聖族畢竟也是人族一類,不免叫人移情。

  此世的生靈連個人形都沒有,盡都類獸。
兼又污濁惡臭,渾噩兇戾。

  觀衍前輩仍然盡心盡力,慈悲不減。
可見其心,不囿于種屬。

  “那是因爲你沒有見到此地生靈動人的瞬間,他們也有瀝血喂子,有同行風雨、共克艱危,有夫死妻悲而竟同歸……”觀衍溫聲道:“你來路過一眼,隻看到他們蠕動于腐泥,看到他們貪婪、醜陋、惡臭的一面,無法有所感受,也是人之常情。

  他搖了搖頭:“世尊太遠,此世太近。

  世尊的愛,是一視同仁的愛。
貪婪、醜陋、惡臭,祂仍然會給予幫助和愛。

  觀衍的愛,是看到這個世界的生靈,還有閃耀的光輝,還有掙紮的力量。
是看到這個世界還有救,他才願意救這個世界。

  所以他說他離世尊還很遠,但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,離他卻很近。
此間苦厄被他看在眼中,令他無法忽視,不能放棄。

  姜望感慨道:“是所謂‘君子遠庖廚’。

  觀衍道:“而佛陀禁葷腥。

  “你們在說些什麽,怎麽我聽不懂?
”小煩婆婆問。

  觀衍笑道:“在說修行。

  “好哇,和尚。
”小煩婆婆嗔道:“你說我不懂修行。

  觀衍早就還俗,但私下相處的時候,她還是習慣叫‘和尚’。

  “和尚不懂含沙射影,和尚心口如一。
”觀衍身披月白長衫,笑容皎潔:“君子遠庖廚,因其恻隐。
修佛禁葷腥,是恻隐更深。
其實都是人性之善,倒也不分高低,分的是修行——”

  他笑着忽歎:“小煩,你說懸空寺若有難,我當救不當救?

  “沒有什麽當與不當。
”小煩婆婆道:“你若記得誰,也有餘力,你就去救。
若已經沒有你記得的人,或力有不逮,便叫他們因果自負。
僧衣你也還了,金身你也送了,于他們并無虧欠。

  觀衍又看向姜望:“你說呢?

 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:“按理說不必。
因爲前輩您已經還俗,之前與懸空寺的因果,也都已結清——但我想前輩還是會忍不住的。

  觀衍歎了一聲:“這就是人心。

  姜望沉默片刻,又看向山外,語氣輕松:“這惡濁界的生靈,竟是什麽屬類?

  觀衍道:“你小煩婆婆叫他們‘濁靈’,但我想他們自己會給自己取名字的。

  “文字已經湮滅,但還會再誕生。
智識已經蒙昧,但還能再洞明。
”姜望笑道:“我期待此界萬物複蘇的那一天。

  “到時你再來作客。
”觀衍說。

  姜望又待了一陣,閑叙許多,便辭别二老,自歸現世。

  “小姜是不是有什麽事情?

  小煩婆婆取出那青羊天契,細細把玩,愛不釋手,隻覺醜得可愛。

  觀衍隻笑了笑:“他是很重感情的。
往前不得閑,也常寄書信。
如今已證絕巅,百無禁忌,便來看你。
你還多心。

  小煩白了他一眼:“我這不是怕孩子大了,有什麽事藏在心裏,不好意思說嗎?

  “你當他還是森海源界裏的小孩子。
”觀衍笑道:“鎮河真君的名頭,可是諸天萬界都傳遍。
你忘了咱們之前待過的那個世界?
都自發奉神了,說他劍壓萬界,所向無敵,說什麽時間長河也是河……那十萬神仙業靈圖,把他列在祀位正中。

  如今的姜望,确實是沒什麽可擔心的。

  小煩也就輕輕揭過,感慨道:“時間過得真快啊。
一晃他就絕巅了。

  觀衍這時才不笑了,擡眼眺看天外:“時間過得不快,是他急着趕路,走得很快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觀衍是‘觀’字輩弟子中,最晚入門,年紀最小,但悟性最高的那一個。

  他的師父是止相——亦即他請姜望還僧衣于懸空寺時,用五百年功德爲懸空寺留的那尊金身。

  止相當年不幸身死,死前托付同門止休來看顧這個弟子。

  但止休不久之後也死了,是當時的懸空寺方丈止念,親自看顧。

  觀衍昔日在懸空寺的地位,同方丈的親傳弟子也沒有差别了,本就是作爲方丈來培養的。
隻是後來失落秘境,一去不返。

  大名鼎鼎的兇菩薩止惡,正是他的師叔。

  兩人隻差一輩,都是寺中重要人物,人生有很多的交集。

  觀衍還俗之時,也是止惡正式出關那一天,“出關”就是爲了替他說話。

  姜望這次遠赴天外,其實也是想問問觀衍前輩,他的那位師叔,懸空寺的兇菩薩,是否有什麽可疑的地方。
有沒有可能是平等國的神俠。

  觀衍的他心通雖然不會對他使用,但一張青羊天契,就足夠說明太多。

  隻是觀衍不願意講。
不願講懸空寺的任何事情。

  因爲他離世尊很遠,離懸空寺卻很近。

  觀衍前輩說得對,人必有私。

  姜望便什麽也沒有再說。

  ……

  對付七恨、尋找白骨、揪出神俠,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。

  就像同重玄勝所說的那樣,姜望保持了耐心。

  他緩慢地往前走,能推進一點是一點,并不爲一些無用的辛苦而煩惱——此路不通,恰恰說明路在别處。
排除錯誤答案,也是在靠近正确的路上。

  現在反倒是那位仙帝之師的話,令他挂牽。

  一位當世絕巅的遺忘,是相當嚴重的問題。

  但不管自己忘掉了什麽重要的事情,既然與仙有關,總得先将仙龍法相修回巅峰。

  甚而,修成法身。

  很多時候看不清前路,隻是因爲站得不夠高。

  倘若仙身絕巅,關于仙的秘密,總該無處可藏。

  隻是身在紅塵,世事糾纏,難遂人願——剛剛結束了雲上商路的諸方探訪,回到白玉京酒樓,仙龍法相正準備閉關,便收到一張來自冥世的拜帖。

  這張拜帖通體漆黑,又在那漆黑之中,以幽光纏結,合成三個優美的道字,目光一觸便顯。

  字曰——

  暮扶搖。

  曾經的幽冥神祇,現今冥世最強的陽神之一!

  哪怕把阿鼻鬼窟裏的天鬼,妖界封神台的那些陽神都算上,暮扶搖的名字也在最強之列。

  祂甚至是可以抛開“神鬼”這一前置,直接在衍道層次争名最強的。

  隻是在過去那些年月,因爲滅佛之劫的慘痛教訓,常年閉門自鎖,故才名聲不顯。

  如今陰陽兩界相合,這些曾經的幽冥神祇,倒是都活躍起來。

  “祂來做什麽?
”仙龍問。

  白玉瑕倚在門邊嗑瓜子,很沒有正事的樣子,聞言隻是笑着往樓下看了看。

  樓下的包房裏,酒酣耳熱的客人們,正在暢論幽冥!

  “幽冥将合現世,冥界大有可爲啊!
我欲前往開拓,諸位兄弟,誰願與我同行?

  “有什麽可爲?
沒見許多神鬼都往現世跑?
要我說,陽間總歸是壓陰間一籌。

  “陽間自然爲主,但這兒可不是沒有咱們的位置麽?
一個蘿蔔一個坑,值得占的位置早被占了。
就連這白玉京酒樓,都養了個成天嗑瓜子的閑漢——不如去陰間開拓!

  “你當陰間就沒有蘿蔔,就不占坑?

  “你想下去,人家想上來。
須知哪邊爲尊!
那些自幽冥神祇降格的陽神,積極探訪現世,還能是爲哪般?
無非認爹的認爹,賣屁股的賣屁股!

  啪!

  仙龍法相當即将拜帖按在桌上,但已經晚了。

  一個五官生得冷冽、膚色有幾分慘白的男子,已經坐在了書桌對面。

  白玉瑕瓜子磕到一半,定在那裏,用眼神相詢——“這就把人家請來了?
也不提前準備下?

  仙龍用眼神請他離開。

  又随手一揮,将樓下的聲音都隔住,拿起茶壺,很講究地倒起茶來:“本店地方小,規矩少,人多嘴雜。
酒客們吃喝得高興了,話就亂講……讓閣下見笑了。

  暮扶搖身量極高,又瘦,坐在那裏像一座尖塔。

  其額際有極黯的神秘細紋,不注意看并不明顯。
若是注意到了,則能覺其深邃。

 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祂的眼睛,純黑色,不見眼白,像是嵌了兩顆黑色的寶石。
其間沒有情緒,都是凝固的夜晚。

  聲音倒是溫緩的。

  “話糙理不糙。
”祂笑了笑,拱手道:“在下暮扶搖,今日冒昧登門,的确是來尋個靠山。

  “閣下真是愛說笑!
”仙龍不以爲意地搖了搖頭:“姜某何德何能,能做您的靠山?

  暮扶搖靜靜地看着姜望,似笑非笑:“鎮河真君自也當得起一方靠山,可惜您不建勢力,不織黨羽,我是投靠無門呐。

  祂給了姜望一個台階,才道:“我是想有個機會,參與太虛幻境的建設。
不知姜真君能不能想想辦法?

  原來是想投靠太虛道主!

  仙龍法相畢竟淡然,會錯意了也并無太多尴尬,隻道:“太虛道主似于冥世真地藏,要歸于其下并不困難,合規合矩即可……但似虛靈那般,您豈甘願?

  像暮扶搖這樣的存在,再往前,能求的隻有超脫。

  虛靈雖然永恒,是永遠沒可能擺脫太虛幻境的,更别說超脫現世。
那還不如早先幽冥神祇之時呢!

  “冥世風雨欲來,已無淨土,現世又盤根錯節,餘位不多。
我既不想加入閻羅寶殿,也不想加入哪家霸國。
”暮扶搖極認真地道:“思來想去,鎮河真君之逍遙,是我最羨慕的。

  說着,祂取出一小塊幽黑色方木,放在書桌之上,用食指壓着,輕輕往前推:“當然不會讓閣下白忙一場,小小心意,不成敬意。

  這枚方木銘文深邃,質深氣重,随着暮扶搖的指尖而前,隐隐似山移一般。

  暮扶搖送的并不是什麽能夠買得到的天材地寶,而是祂的道質,是祂的陽神之路,【日暮】的權柄!

  好大一份禮!

  非要類比的話,其用處類似于姜望的青羊天契,而價值難以相較。
因爲天契的本質是租借,借的是力量;這枚道質方木的本質是割予,割的是權柄。

  此尊付出如此之重,所求當然也不簡單。

  “您想要入閣,絕無可能。

  仙龍将目光從這枚【日暮方木】上挪開,直接地道:“閣裏其他位置都已定下,由各方勢力主導,并不完全屬于現任閣員。
我的位置也非我能私授,倘若我現在退出,大概率是黎國或者佛宗來人。
您雖功參造化,神通廣大,太虛閣卻沒有您的坐席。
單隻年齡一條,就能将您拒絕。

  “年齡不是必要的規矩,據我所知,鍾玄胤和劇匮也并不年輕。
”暮扶搖笑了笑:“我雖年邁多矣,入閣之後,也願付出更多。

  仙龍略略皺眉,他說年齡,說的是明面上的規則——太虛閣員當以年輕天驕爲選。

  實質上的理由,暮扶搖應當明白。
祂都不是現世人族,太虛閣員這等人道洪流之關鍵,怎麽可能給祂位置?

  暮扶搖又看了看他的表情,又道:“并且我不是現在就要入閣,隻需将我列入預選,給我一個公平競争的機會。
也是給我一些時間,證明我的公心。
待姜君任期結束,我再出來自憑本事。

  這麽說仙龍就明白了。

  暮扶搖也并不是一定要入閣,而是要有一個太虛幻境的身份——譬如太虛閣員預備。
希望借此得到太虛道主的庇護。

  冥世已經到了這麽危險的時刻了嗎?

  令暮扶搖這等層次的強者,也如此不安?

  是有什麽自己還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?

  “請飲茶。
”仙龍伸手引道:“這是霜降霧龍吟,雲城獨有,飲之滌塵。
去年一共隻摘了九兩三錢。
不是貴客到訪,我自己是舍不得喝的。

  暮扶搖端起茶盞欲飲,杯子到了嘴邊,又停住。

  他放棄了悠然的姿态,搖頭苦笑:“姜真君可能事務太繁,對冥世沒有關心——就在昨日,蓬萊掌教以血雷公無禮大教,殺之于【衙泉】,煉其雷魄!

  仙龍恍然。

  是說怎麽剛剛回應這張請帖,暮扶搖立即就到了!
如此迫不及待,根本不是談判的姿态。

  原是現世對冥界的動作已經開始,且動得這麽激烈,上來就斬了一尊曾經的幽冥神祇。

  暮扶搖這位一直關起門來修行的強者,終也感受到了危險。

  隻是……前段時間蓬萊掌教不還和神冕布道大祭司在觀河台論道麽?

  難道沒有損耗?

  前番在滄海受的傷,這麽快就養好了?

  怎麽掉頭就去把血雷公殺了?

  這些個積年的衍道,真是個個勤苦,哪裏都有他們奮鬥的身影。

  仙龍正要說話,太虛勾玉倏而一陣閃爍。

  其他法身都忙着修煉,本尊更是常駐雲城。
仙龍法相目前最弱,耽誤個幾天無關痛癢,也就擔起處理雜事的重任。
就連遠在幽冥的暮扶搖,也知拜帖該往這裏送。

  這會兒的動靜,卻是白歌笑和鍾玄胤的信一起傳來。

  此外尹觀的咒念也在跳躍。

  今天竟是什麽日子?
事兒都往一處趕!

  仙龍對暮扶搖歉意一笑,先應了尹觀的咒念。

  陰陽界中,碧光自顯。

  尹觀淩于虛海,言簡意赅:“秦至臻已至幽冥,殺進閻羅寶殿,言稱五殿閻羅王冒犯其尊名,以此進行讨伐——閻羅王以萬鬼飛魂陣鎖殿,向我求救。

  看來秦國對冥世的動作也開始了,隻是方式不似景國那樣激烈,是以秦至臻打先鋒。

  “你要救他嗎?
”姜望問。

  “與我何幹?
”尹觀淡聲道:“我隻是知會你一聲。
倘若你需要一顆閻羅寶殿裏的棋子,那麽這是一個機會。

  若選擇庇護閻羅王,赢得此殿,再加上平等王的支持,以衆生法相在冥界的經營,是很有機會直接同地藏合作,接掌閻羅寶殿的。

  姜望搖了搖頭:“我沒有興趣參與他們的争奪。

  他又故意道:“倒是首領大人,好歹同事一場,他都求到你門上,你真半點情分也不念?

  尹觀毫無波瀾地看着他:“忘了跟你說,閻羅王的真實身份是蘇奢。
對,就是聚寶商會那個蘇奢,臨淄城外那個耍金元寶的。
重玄勝是知道這件事的……他告訴過你嗎?

  臨淄城外……

  姜望隻道:“秦至臻這人回信慢,出刀卻快,我傳信過去也是來不及——”

  他輕歎一聲:“罷了。

  第2541章 此心張羽,扶搖九萬裏

  一聲“罷了!

  蘇奢的命運便已經注定。

  在秦至臻的刀鋒之下,這位閻羅王沒有半點保命的可能。

  至于真地藏的庇護……前些天轉輪王是怎樣死的,閻羅王仍能怎樣死。

  秦國人或許對現在的真地藏還有些生疏,但複刻姜某人的手筆,勸止此尊于規則内,是毫無壓力的。

  尹觀當初在臨淄城外救他一命的事情,姜望一直都記得。

  自然他也不會忘記這條性命是從誰手上救得——彼刻尹觀隻要晚來一步,他就會變成臨淄城外的肉泥,彰顯蘇奢的武力。

  雖則如今已立在這般高處,俯瞰蘇奢如蝼蟻,小小一尊閻羅王,一根手指頭就能摁死,但他也不會說就忘掉了那個弱小姜望的恐懼。

  正是那些恐懼的時刻,令他永遠攀登,令他不敢懈怠。

  忘記過去,是背叛自己。

  那天他說“我永遠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。

  他用了很多的努力,來戰勝那時的心情,用了很多個日夜,來擺脫那種無力的感覺,如今相信自己已經做到。

  “看來卞城王大人對同事也沒什麽感情。
”尹觀揶揄道。

  姜望毫無波瀾:“我跟秦至臻也是同事。

  “我倒是忘了!
”尹觀拍了拍額頭:“閣下是黑白兩道通吃,宰了官差宰土匪。

  姜望擡起眼睛:“什麽黑道?
我不記得有這事。

  尹觀卻不跟他糾纏這個:“這事兒你确定不管了?

  姜望平靜地道:“我最多就是不搶着在秦至臻前面下刀,斷不至爲保蘇奢的小命,去賣什麽面子。

  尹觀隻道了聲“好”,便自轉身。

  “最近怎麽樣?
”姜望追着問了句。

  “還那樣。

  “不要着急。

  “哦。

  “你在敷衍誰?

  尹觀沒有回應,隻有碧光一閃,離此而去。

  還以爲尹觀有什麽關于神俠或者七恨的緊急情況,不曾想是爲了閻羅王的這點事。

  姜望退出陰陽界,暫不看那兩封信,而是看着面前的暮扶搖:“太虛閣非我私有,閣中九席,我隻有其中一座,連自己的閣屬都是沒有的……恐怕幫不了閣下。

  暮扶搖黑寶石般的眼睛,頓有兩抹流翳。

  祂在姜望面前說出血雷公之事,已是躺平任宰了,願意讓姜望擡高價碼。

  世上沒有談不攏的合作,隻有談不攏的價格。

  但姜望開口就如此,恐怕是要來一刀狠的,将祂割個半死。

  幽冥大世界向現世靠攏,因此得到升華,這當然是天大的幸運。

  整個幽冥大世界都是喜悅的。

  祂們這些看不到前路,枯坐了萬年數十萬年的老家夥,尤其如此。

  陰陽兩界立成,祂們雖是降格爲陽神,卻有了真正沖擊超脫的機會!
後退一步,前路卻開,這後退的一步,豈不正是爲了跳得更高而蓄力?

  但這種高興還是來得有點早。

  幽冥世界死寂了太久,祂們日複一日地關起門來自娛,幾乎都對人間麻木,險些忘了這是一個怎樣殘酷的世界。

  機會自然是有了,危險也跟着來。

  并不是所有幽冥陽神,都被允許靠近那個機會。
祂們需要證明自己對現世的忠誠!

  更赤裸地說——要展現價值,要有靠山。

  想要不被割,卻也簡單,像血雷公那樣就可以。

  暮扶搖心中歎息,面上卻微笑:“真君乃太虛閣裏,名稱第一。
當今之世,天驕第一。
除了您,我實在想不到,還有誰能賣我這個面子,還有誰能幫到我。

  “而且正如您所說,太虛閣員一共九額,其中八額都被各方勢力把持,我去找他們,也等于投靠霸國大宗,亦失自由。

  祂誠懇地看過來:“此心如日月,俯仰能見明。
有什麽我能爲閣下效勞的,不妨直言。

  姜望知道自己被當成坐地起價的奸商了,卻也不辯解,隻道:“我曾聞,鳳非梧桐不栖,非醴泉不飲。
閣下有大才,必懷大志。
久居高處,不能俯身。
太虛閣雖好,行止困于規矩,立場囿于端正,心受萬鈞不能展翅,非宏圖之地。

  暮扶搖明白,這就是入職考察了。

  眼前這位姜真君,光送重禮不行,還得看能力,究過往,問志向!

  祂亦是多少年未在人前自陳。

  好在這點心情倒是不難調節,暮扶搖全無異色,隻緩聲道:“滅佛之劫後,又經曆了幾次變故,幽冥才歸于寂靜。
此時幽冥尊神計有七位——分别是天虞、旗韶、靈咤、魍夭,白骨、血雷公,還有我。

  “白骨且不說,你亦尋祂未得,我們亦不知祂何去。

  對于白骨尊神,現存的每一位幽冥神祇,心情都是複雜的。

  打破現世制約,成功降世的難度且不去說。
将數十萬積累,一朝清空,以凡夫之身從頭再來,不是誰都有這般勇氣。

  這選擇究竟是對是錯,随着時局的變化,在人心之中卻也是不同的。

  或許隻有時間能驗證答案。

  暮扶搖神色靜惘:“前回諸方大戰【執地藏】時,齊國江汝默便與靈咤定約,蓬萊島也約于血雷公。

  “祂們都很早就站隊。
靈咤現在都已經在神國立起經緯旗,受東齊天子敕命。
隻是不知怎麽,季祚和血雷公沒有談好,以至毀約厮殺……”

  “不外乎是條件不合适。
或是血雷公要得太多,或是景國覺得殺死血雷公,奪其【衙泉】,煉其雷魄,收獲更大于将之收歸麾下。

  “天虞和魍夭在陰陽合界之前就消失,都不知去向,疑似放棄了現世。

  “隻剩旗韶和我。

  祂注視着姜望:“旗韶是待價而沽,而我,隻想自由。

  原本聽說蓬萊掌教殺血雷公,秦至臻堵閻羅殿,姜望還在想,怎麽沒見齊國的動作。

  原來早就動了。
甚至是第一個在冥世插旗的。

  那位大齊天子做事,确實是不需要他提醒……

  當時三帝圍獵【執地藏】,對于後續的種種變化,他們肯定都有預案。
也就是楚帝新即,本身實力不足,不能似景齊二帝,當時就對幽冥神祇下手……

  齊國是實力遠不如的江汝默同靈咤定約,江相行事又向來溫和,給予靈咤的條件必然寬松。
在戰後仍能順利延續。

  景國則是強勢的蓬萊掌教出面,給血雷公的條件必然苛刻。
【執地藏】覆滅之後,景國也陷入相當虛弱的時期,姬玄貞和應江鴻在懸空寺都有所退讓,血雷公想要再提提價,亦是想象得到的事情。

  隻沒有想到蓬萊掌教直接動手屠神……

  仙龍歎息一聲:“我在超凡之前,以爲仙人無憂;及至推開天地門,想象神臨宏力,以爲神可以心想事成;在我神臨之後,以爲真人便能逍遙人間;洞真之時,我想絕巅應當無所不能——”

  “到了今天,我已不知道,怎麽才能得到自由。

  “或許當初隻有三五歲,拎着木劍在河邊,我是自由的。
可是那種自由,經不起半點風雨。

  他看着面前的陽神:“您的确不必如旗韶般待價而沽,您要的是最高的價碼!
我給不起。

  “姜真君求的自由,是遂意和逍遙。
我已入世,何來奢求?
”暮扶搖道:“我今所求,無非是不要爲人驅使如豬狗。

  祂聲音微緩,有些惆怅:“我在日暮的時候成道,既不喜歡太燦爛的白日,也不适應太深沉的夜晚。
我是個折中的家夥,這一生都在縫隙裏生活。
當年世尊傳道,諸神皆拜,我閉門不出。
後來滅佛大劫,諸神血争,我也閉門不出。
到了今天,‘門’沒有了……”

  祂擡起墨色的眼睛:“門沒有了。
無論我願意或者不願意,我的一切都對人間打開。
我感覺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砧闆上,聽着人們讨論,這塊肉作價幾何。
我也是驕傲的,我也有尊嚴,我用了很長的歲月,很辛苦才擁有現在的力量,可一朝兩世相合,我衣不蔽體,我屋無片瓦。

  要說暮扶搖什麽也不求,姜望是不相信的。

  因爲若真是不求超脫,大可似天虞、魍夭一般,直接離開現世。
以祂們的力量,除非被超脫者盯上,在哪裏不得自由?

  但關起門來求自己的超脫,又有什麽錯呢?

  無非是權責。

  每一個在現世有所獲得的存在,都應于現世有所承擔。

  這是現世人族發展至今,永恒不變的規矩。
是人族得以愈漸蓬勃的基礎!

  邊荒狩魔、禍水滌波、虞淵戍衛、外樓出海、神臨赴萬妖門……此般種種,都是修行者承擔的體現。

  要想獲得在現世超脫的機會,一定要對現世有足夠的承擔,被諸方承認,才可以前行。

  現世諸方勢力對幽冥神祇的争奪,幾乎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行徑。
因爲對于這些幽冥神祇的承擔,那些勢力多的是手段去驗證和約束,一旦将來成道,卻不益于人族,那也是他們的責任,需要他們去彌補。

  爲什麽墨家早早地派出人去同轉輪王佘滌生接觸,姜望卻不認爲他們算是在冥界插下了旗幟?

  因爲墨家現在的實力,根本不夠資格将哪位幽冥神祇收入宗内。

  他們沒有能力推舉超脫,也沒資格庇護這些神祇的超脫路。

  以墨家的情況,要想在冥界有所作爲,最好的選擇,就是得到真地藏的支持。

  但聰明的,也不止是墨家。

  人家秦國雄霸西境,秦至臻還興沖沖地殺進了閻羅寶殿呢!

  一尊神位豈會被秦至臻看在眼裏?
和真地藏的溝通,才是他的重頭戲。

  姜望道:“閻羅寶殿威嚴雄闊,有琉璃瓦,暗金磚,風雨不得進,長夜不可侵。
您爲何沒有想法?

  暮扶搖很直接地道:“經曆滅佛之劫,【執地藏】之變,我已不信任佛陀,也跟真地藏沒法溝通。
祂所求的是救苦救厄的冥界秩序,但我要的,是超脫秩序之上。
受其神職,得其制約,哪怕再進一步,也跟幽冥合世之前,沒有區别。
則我走這一遭,竟是何苦?

  姜望也十分坦誠:“我認爲強者不辱,很同情閣下的感受。
但我沒有制約閣下的能力,也難以幫到閣下……現世運行,自有其秩序,諸方行事,各有其意志。
我一路跋涉至今,也隻在星月原這一畝三分地,得到有限的自由。
豈有鵬羽,能翼護尊上萬裏!

  他将那枚日暮方木推了回去:“閣下意甚誠,禮也重,是姜某力不能及,還請見諒。

  其質遠逾山嶽的方木,在姜望的指尖十分輕巧,來時如去時無聲。
這份力量,令暮扶搖擡起眼睛。

  這枚方木沉重的不止是重量,而是道則!

  姜望一指推動的,不止萬鈞,而是修行路上,無限的可能。

  其道巍峨自我,其質若隐若現,而此人證道絕巅才多久?

  “我有一個提議——”

  暮扶搖額上的道紋浮光,愈發清晰也愈發誠摯,祂主動幫助姜望了解祂的道則,讓姜望觀察祂的道質:“願請太虛道主爲約,姜真君不成道,則我不成道,以使閣下永遠有制約我的能力。
此外我入閣的條件,可以再談。

  姜望一時沉默。

  不是暮扶搖沒有誠意,而是太有了!

  他已經看過許多人的道質,尤其左爺爺那裏,都将自身道質剖解得清清楚楚,任他觀察,還随時講解。

  但左爺爺與他是什麽感情?
這暮扶搖卻是第一次見!

  很多絕巅修士盡量避免出手,就是不想被人洞察道則,以失了鬥法先手。

  暮扶搖送出日暮方木,還主動清晰道則,簡直授人以柄。

  更别說祂還願意讓太虛道主定約如此,還願意付出更多……

  景國對血雷公,總不至于這樣苛刻?

  “您有這份決心,能拿出這些條件,便去跟任何一方談,都會有一個好結果。
那血雷公約于蓬萊,靈咤約于齊國,條件恐怕也不會這樣苛刻。
”仙龍看着面前這尊似乎異常誠懇的陽神:“爲什麽會來找我呢?

  暮扶搖道:“我雖在幽冥,也知姜真君之名。
知你一言九鼎,信義無雙。

  “你的諸多事迹無須我複述,諸天萬界難有不傳。

  “我倒也不是聽風就是雨,因名而憑。
實在地說——信不止是一種品格,更是你維護這份名譽所做的努力。
比如你大可以騙燕春回,說你與他冰釋前嫌,他大概也不會再招惹你,等你找到機會再殺了他,也是爲民除害,想來不會有人說你不對。
但你不願失信,即便是對人魔。

  祂說道:“很多時候我們不擔心信義之人毀諾,因爲毀諾本身即是信義者的代價。

  “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,讓我相信我們的約定不會被單方面撕毀。

  “更重要的是——”

  祂看着姜望:“等你成道,我相信也不會太久。

  “太高看我了!
”仙龍有些汗顔:“我都不敢說,自己哪天能成道。

  暮扶搖微微揚頭,笑了:“你看,你并不懷疑自己能成道。

  仙龍愣了一下,而後亦笑。

  暮扶搖道:“古往今來,多少風流人物!
能成超脫者,寥寥無幾。
道曆新啓四千年,是前所未有的風雲大世,人道洪流的巅峰。
人族永證者,不過姬符仁、嬴允年、凰唯真,三人而已。
算上太虛道主,也才四人。
把原天神也算上,不過五尊。

  “軒轅朔滄海釣龍,孟天海力有萬古,左嚣兩證絕巅,宗德祯先受大國、後承大教……都不能成。

  “更别說緣空、齊武帝、顧師義這些或囿于時局、或锢于天下,本就沒可能成就,隻是賭求萬一的……可他們也都是一時豪傑!

  這位曾經的幽冥神祇語氣深邃:“你親見這些,仍然相信自己能成。
叫我怎麽不滿懷信心?

  暮扶搖雖是第一次來白玉京,但顯然不是剛開始了解姜望。

  對于姜望的經曆,祂了如指掌。
對于姜望的所見,祂如親見。

  在做出今天的選擇之前,祂一定已經考量了很久。

  這些話聽着是舒坦,但聽聽也就算了。
能走到這一步的強者,沒一個簡單的。
哪怕關起門來枯坐歲月,也不會就這麽坐傻了。
有信心是一回事,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。
在超脫這條路上,哪有人能說必成?

  仙龍瞧着面前這尊陽神:“我若是死了,此約也作廢。

  暮扶搖失笑道:“以你今時今日的名聲地位和力量,隻要不犯什麽人神共憤的大錯,應該是沒有不幸的機會。
若你真不能成,等你壽盡,也要一萬年。
我想任是什麽考驗,一萬年……也該叫我通過了!

  此禮,此誠,此心,姜望實在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。

  他垂眸略想了想:“太虛閣員的名額,您是不用想了,預備也不可能。
非是閣下不誠,而是時局不許。
不過——”

  就此擡起眼睛,直視那雙墨瞳:“太虛公學還缺一位正式的山長,朝聞道天宮也缺強者講道。
不知閣下有沒有興趣,爲天下人做一點事情?

  “我不是沒有想到……”暮扶搖有些驚訝:“隻是我一直以爲,這些都是姜真君的成道資糧。

  “無論朝聞道天宮,抑或太虛公學,創辦初衷都是廣益天下,而非哪家哪姓之私學。
”仙龍淡聲道:“閣下的才能遠勝于我,但有所益,何必是我?

  “此外——”

  迎着暮扶搖的眼神,他甯定地說道:“我必不以功德成道。

  友情推書——

  上九流有儒道佛,下九流是百工匠。

  但臨了亂世。

  仙不仙,魔不魔,妖不妖,佛不佛。

  好在林珂來了。

  巫醫樂師百工之技藝皆爲所用,融無上修真法。

  “千古天驕八百萬,我既出世莫作聲。

目錄
設置
手機
書架
書頁
評論